十二个时辰前,盐江城,康家酒馆。
连皮皮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拨弄算盘,见掌柜的在给那位有钱的外乡女客上酒,便偷偷给账目上抹起了零,打算揣进自己荷包里。
反正这位女客大气,康老头这两天赚得盆满钵满,应该不会在乎她这点儿。
文襄闭目坐在桌前,好似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康掌柜落座在了她对面。
“尝尝吧,三年的好酒,如果不是熟人来了,我可是要留给那皮丫头出嫁用的。这二十几年,盐江城已经没有诡异横行了,什么风把你们灭玄司又吹来了?”
文襄接过那酒,却没有喝,抬眼问道:“我已不在灭玄司供职,如今只是一介为长嬴王守陵的陵卫。倒是康将军,当年随帝姬一道出征大漠,誓要剿灭血祀生祠,如今巫嗣势力已颓,怎么不回中原?”
听到这“将军”的称呼,康掌柜眼里划过一丝锐利之色,很快又化作笑意。
“都是上年纪的老头儿了,拿不动弓,也驾不了战马,在这小城养老挺好。”
“您言重了,若不是您当年随镇国帝姬将巫嗣截杀于大漠,这边防千里,怕是难以抵挡巫嗣之污秽。只要您回去……”
康掌柜嘬了一口手里的葫芦,笑道:“回不去了……小文襄,你应该清楚,大漠行军,哪有逃得过诅泉的。我如今……呵呵,已经算是半个巫嗣了,难道你让我回到大夏,在昔日的战友同僚面前沦为永食人形吗?给我这老家伙留点儿体面吧。”
文襄深吸一口气,双手持着酒杯郑重一敬,一饮而尽,而后道:“那下官就不再赘言了,您当年出征之前,应该听说过长嬴王留旨废立的事。”
“听说过,史上长嬴王一旦认定大夏君王昏聩,便即行废立。我随帝姬出征,也知道凯旋之日,便是帝姬称帝之时,可惜……”
可惜镇国帝姬全军覆没,没能回到大夏,昏聩的老皇帝就这么继续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年。
“所以,你为什么不在长嬴王陵静候其苏醒,而是来到大漠?”
“这正是我要说的。三个月前,灭玄司借调长嬴陵卫赴京平息诡异,而巫嗣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雇佣当今天字第一号的杀手百里悲声趁机潜入王陵,盗走了王的锁魂匣。”
康掌柜的瞳孔缩了一下,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此事还有谁知道?”
“我怀疑当时调虎离山的灭玄司出了内奸,尚未报知禹阳。只通知了证圣学宫,您知道,证圣学宫的翰翁门生虽然看我们长赢王陵不痛快,但同样也视巫嗣为眼中钉。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两方便以重谈盐江城粮道为借口,深入大漠追杀百里悲声。”
这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康掌柜沉吟着道:
“看来,巫嗣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
“没错。”文襄捏碎了酒杯,寒声道,“大巫已陨,而推翻大巫的长嬴王,就是当今世上披着人壳的大巫!”
……
虚陵地宫。
“温槐序……温槐序!”
随着祈寒酥叫出这个名字,地宫内的寒气一下子浓烈起来,一条条冰凌从天顶上降下,漆黑的漠蚕蛾群全数被冻死。
而冰雕上也发出了一丝丝开裂的声响,迷雾之后的面容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见此情形,唤婴姥姥焦急万分地从满是冰凌的诅泉中靠近,凄厉地哀求着。
“切莫听此人牲妖言,您的尊名是、尊名是……”
说出这个名讳似乎讳让她付出极大的代价,此时此刻如同咬碎了牙一般,大量的鲜血从羊头面具的孔洞中渗出,她那少女般光洁的皮肤也迅速老化,声音也如老人一般,竭力嘶吼出那个名号——
“大巫弥天!您是大巫弥天!千年之前,您诅咒长嬴王,终有一日会取代他重回大地!”
她话音一落,地宫内冰凌化血,四面八方的通道处,传来古老的巫歌。
“浑沦焦土众生苦,大巫垂怜降福祜……”
这催眠似的声线有年轻的,也有老人的,似乎在这幽谧的地宫里存在了成百上千年。
就在这片刻间,祈寒酥感受到迷雾背后的目光陷入了一丝迷惘。
“弥天……温槐序……弥天……”
紧接着,祂放开了祈寒酥那染满鲜血的手,缓缓拉入雾中。
祈寒酥感到自己的指尖接触到一个冰凉而虚幻的表面,好似祂那模糊面目的脸颊一般,紧接着,她听见对方下了命令。
“写出来。”
“……”写什么?写名字?
“不写……则殁万人,证身。”
没等祈寒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唤婴姥姥便大喜过望,说出了让祈寒酥心头一寒的话。
“盐江城有人牲逾万,皆为大巫圣飨!”
祈寒酥的脑子轰鸣一声,她再傻也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事。
她的手指轻颤,第二次感到自己不识字的痛楚,可哪怕是不知道,她此刻也已是不能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