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几人也勒马围拢,最前方的小使臣冲同僚一阵挤眉弄眼。
宋照岄连日长途奔袭,这几日又在山洞里龟缩,衣衫上早已泥痕遍布,头也多日没有洗过,她此刻只祈祷这小将军是个心善的,自己这副样子,连恳求都难让人细听。
“姑娘既要我搭救,总要说明缘由。”小将军后退了几步,避免马蹄踢踏伤人。
“民女随家人进山采药,不慎走失,求军爷将我带至山下,他日再遇,必有重谢。”
“要人帮忙还不说实话”,小将军用剑鞘挑起她的脸,早晨勉强梳好的发髻歪在一边,几缕头发绕在两靥,唇无血色,眼周不画而红,双目微阖,颊上仍留泪痕,下颌有如刀裁,不知是谁抽了一口气,与平日容貌虽大不相同,凄凄神色却更显惊心动魄。
小将军的目光久久停驻在这张脸上,他隐隐觉着熟悉,却抓不住头绪。
“民女不敢欺瞒军爷。”
“不敢欺你也欺了,你身上沾着竹叶,汾州雨少干旱,竹子仅长在岐屋泉边,虽同在一山,但距此地甚远,周边也无药可采,本将军不救诡诈者。”
他调转马头,说罢就要离开。
“军爷!军爷留步!民女实有难言之隐!只要将军肯带我下山,为奴为婢,任凭差遣!”
宋照岄起身跑至小将军马前,经过时看到他身侧的令牌,她略经思索,“不知将军可是河东防御使季息将军?”
季息知令牌就在腰间,但识得字、知职级,此女果然不是乡野村妇,“是又如何?”
“将军英勇善战,数次拒突厥大军于千里之外,民女亦有所耳闻”,宋照岄定定地观察着季息,而后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环视周围几人,见他们无一不唯季息马首是瞻,她伏下身对季息深深一拜。
“民女家传制图之术,若承蒙将军不弃,民女愿测绘舆图,为将军效劳。”
只听季息轻嗤一声,“你说自己能绘舆图,连这山都走不出,谁敢用你?”
“并非走不出,只是怕有人在山下蹲守,不得不见机行事。”
“将军若不信,民女自可验证。此山山脚共有五个官驿,三个在晋州,两个在汾州,民女自晋州来,确暂躲于岐屋泉边,山路盘绕向上,若想远避他们,民女最好能等到自南地去太原的车队,随货物一起出山。”
“有人蹲守”,季息俯下身盯着她,“什么人?”
“民女不知。”
“不知?怕是知却不说。我不缺侍女,绘师倒是多多益善,但是你自晋州来,恐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身份吧。”
宋照岄抬起头,一张脸瘦得只剩眼睛,却令人不敢冒犯那灼灼光华,她直视着季息的双眼,以近乎喊叫的声音,试图拦下他,“民女并非有意欺瞒!”
见季息仍不为所动,她只能叩首。
“民女是工部尚书宋祎之女,家父蒙冤被害,前日……”,她强忍哽咽,“前日已被铡于京中,与家母流放至此,仍有人要赶尽杀绝,家母为救民女,已……已被射杀。”
宋照岄说毕已是涕泪连连,她无力再回想其间的每个细节,今生若不能找到戕害父母的罪魁祸首,她誓不为人!
只是一切既已和盘托出,不知这小将军可愿收留,宋照岄的五指不觉间已插入泥土,留下深深的刻痕。
“你说你是,宋祎之女?”季息细看眼前人的眉目,从风霜刀剑里寻到一点旧日模样。
心口似被银针细细密密地扎过,季息惶急下马,顾不得部下的窃窃私语,半蹲在她身侧。
“将军!这宋祎不就是……”那小使臣正要说话,被蓄胡的长者打断。
“宋祎犯了最近的贪墨案,不想判决这么快”,那长者一拱手,“将军,此间牵涉甚多,我们不如带回去再行审问。”
季息视野里唯余跪坐在地的宋照岄。
那个儿时总是带着父亲做的小玩意儿,风风火火来看他的宋照岄,她没认出自己。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从眼前这个鬓发黏在脸上,眼睫遮不住重重思索和疲累的落魄姑娘身上,自己也未能看出那个曾经嚣张率真,不可一世的宋小娘子。
“岄儿?”季息试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可声音轻若薄羽,唯恐惊碎琼瑶。
“你这一路可曾受苦”,季息看着她乌黑的长发,现下已枯如野草,被她规规矩矩盘在脑后,方才滚落时蹭到,落成个奇怪的模样,不必再多问,季息心里已有了答案,“皇后娘娘……”
“正是民女姨母”,宋照岄以为对方欲核实身份,急忙接道,不料抬头撞进季息的眼睛,像灿星于不见底的深潭中发出幽光,眼尾垂落,倒显得比她这个流亡来的还要委屈。
季息怔怔的,只想问问可还记得昔日皇后身边的他,那个总是怯生生缀在宫人身后的孩子,但此地人多眼杂,她形容狼狈,显然并非相认之时。
今日他定是要救走宋照岄的,但随行将校仅有一二心腹,自己的事不可暴露于人前,眼下只能佯装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