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山之后, 花灯会正式掀开帷幕。
无数花灯燎天照地而来,宛如一轮明日,将整个上京城照得宛如白昼。
有美人在灯轮下击铃踏歌而舞。
伶人敷彩妆、着异服, 男女衣着混穿,游街而行, 且舞且演, 逗出了一街的笑声。
亲朋相偕,携手看灯。
士庶并行,无问贵贱。
带纱的幂篱不方便他观景, 可让他真抛头露面地四处游逛, 似乎又太高调了点。
所幸街旁有卖兽面的商家,乐无涯择来择去,买了一只漂亮的白狐面具, 戴在脸上。
有了这张面具的遮挡,他等于又多了一层厚脸皮。
哪怕和一群小孩子混在一起排队去买绞绞儿糖, 他也不以为耻。
所谓绞绞儿糖,是用熬出浓浓的一锅蜜色糖浆,趁着它热气沸腾,用两根雪白的小竹棍挑起一团来, 能绞出金黄泛白的糖丝儿, 可以边吃边玩, 甚是有趣。
乐无涯混迹在一帮半大孩子中, 和他们眼巴巴地一起等糖,被路过的人瞧了好几眼也不在乎。
等糖到了手, 他美滋滋地玩够了后, 稍稍揭下面具, 将糖含在嘴里, 只把小竹棍露在面具之外,打算慢慢含化了它。
小时候,他跟家人出来逛上元灯会时,就看上了这有趣的绞绞儿糖。
可阿娘不许小孩子贪糖吃,怕坏牙齿。
那时的他一心想着讨阿娘喜欢,就只好绷着小脸,假装不在意地路过一个个热心兜售的糖摊儿老板,面不改色,目光却忍不住被一次次吸引过去。
在他眼馋得满眼水雾时,阿娘临时起意,不继续看灯了,而是拐进一家门庭冷落的绸缎铺子。
大哥恭恭敬敬地跟随其后。
两人没了踪影后,二哥立即对他挤眉弄眼:“阿狸,吃不吃绞绞儿糖?”
年仅六岁的乐无涯欢天喜地地:“吃!!”
糖果入了嘴,乐无涯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美味。
但他每年的上元节,都要雷打不动地吃上一个绞绞儿糖。
理由很简单。
第一年,他被蒙骗过去了,喜滋滋地和二哥猫在街角吃糖。
第二年,当场景重演时,他就明白了阿娘的宽容和爱。
他佯作不察,和二哥背着阿娘,一口气偷吃了十个上元节的绞绞儿糖。
直到他去了边疆。
再回来时,他已是满身血腥,心身皆损。
……
当他中箭落马时,大虞和景族两边一齐发了狂。
赫连彻下了令,要把此人抢回来。
景族士兵虽不明就里,但也看得出此人装束不俗,若能俘获在手,必是一个不小的筹码。
天狼营生平最敬之人便是乐无涯,大家同食同宿,共悲共喜,猝然见乐无涯受此重创,也一个个地红了眼睛。
昏迷的乐无涯是被姜鹤和秦星钺二人合力生生抢夺回来的。
按理说,乐无涯身中数箭,最好不要挪动分毫,该留在边地好好将养。
可他像是无心求活,由着自己的身体一日日衰败下去。
昏沉的时候,他叫哥哥、叫娘亲;清醒的时候,则是闭紧了嘴巴,一口汤药也不肯喝。
乐千嶂来看过他许多次,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小凤凰策马而去,不眠不休,沿途收买百年山参,一买到便立即遣快马送回,就是为了补回他身体里源源不断流失的精气,吊住他悬丝似的小命。
他轻声说:“阿狸,阿爹对不住你。你养好身体后,阿爹给你打,给你骂,好不好?”
乐无涯闭着眼睛,不作应答。
他不想打人,不想骂人,就是单纯地想死。
眼看着他把自己折腾得只剩下了一口气,乐千嶂实在无法可想,将他送上了归京的马车。
……回家去吧。
活着的话,还能见见他心心念念的娘和哥哥。
半途死了,也能进乐家祖坟。
在一路的颠簸中,乐无涯硬是没死。
不仅没死,还一边苟延残喘、一边兴风作浪地活到了二十九岁。
即便他真死了,如今也成功地借尸还魂,活蹦乱跳地跑来上京逛灯会。
这么想想,乐无涯自己都有点纳罕了:
……他还真是能活。
乐无涯叼着糖,试图用口里的温度融化柔软的糖。
且逛且赏着,他来到了一座巨大的人物灯前。
在此处驻足赏灯的,多是女子和孩童。
她们或双手合十祈愿,或喁喁地同身边的孩子说着些什么。
乐无涯仰头望去,只见那是一个衣带飘飞的女子,怀拥着一个婴孩,左手牵一稚童,身后尾随着四五个孩子。
这座人物灯精妙就精妙在其神其态,温柔可亲,悲悯动人。
“……‘鬼子母神像’。”一个四五岁年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