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不知不觉,新日已东升……
一别数日,南州城仿似一夜入了寒秋。
姬珣领府中十数人先见层林渐染,又望云泊如烟,抵达舍然亭时,但见四下松风推迭,云遮雾幽,空灵的弦音遥去又萦回,仿似下一刻便会有鸾凤冲破云海,扶摇九天而去。
只是再如何高雅出尘,缥缈方外,此刻的姬珣也无心欣赏。
四面透风的舍然亭内,一袭月白色长衫的陈三独坐石桌前,正旁若无人低眉抚弦。
他右首不远处,泥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熊熊火光映照出“侍从”镇定自若的面容,正是不几日前还与他几人“称兄道弟”、生死可依的水影。
两人身后不远处,宋晞和苏升被各自五花大绑在亭柱上,左右侍卫刀抵颈下,一失手便是云海翻滚、万丈悬崖。
环过群山而来的风高啸着扯动两人衣摆,吹乱鬓边青丝。
不知是否云海苍苍之故,宋晞颦眉微蹙,双目紧阖,两睫微微翕动,两靥却泛起了不自然的红。
如是情形映入眼帘,姬珣呼吸微滞,双瞳仁猛地一缩,整个人被钉在舍然亭前,再近前不得半步。
“阿唔!唔!”
苏升不曾闭眼,看清穿过山道而来之人,眼眶泛红,口中被被塞了麻布依旧吖唔个不停。
“锵!”
不知是否苏升之故,狂风缭绕,弦音骤而崩断。
陈三轻啧一声,摩挲着被抽红的指腹,惯常温和的脸上倏而浮出几丝不加掩饰的傲慢与阴婺。
“世子爷,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他抬眼望向来人,摩挲指腹的动作微微一顿,纤长的凤眼随之下弯,嘴角向上提,脸部肌肉徐徐上提至颧骨。
——仿佛一张戴了太久早已定型的陈旧面具,又似乎只是老友重逢,他当真与为眼前人的出现而喜不自胜。
陈三身后,听见动静的宋晞陡然睁开眼,看清亭前的身影,苍白的两靥泛起温和笑意,不等人回应,唇线倏又拉直,沉下目光,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
姬珣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无恙,莫要中了陈三之计。
而那不曾言明的“陈三之计”……
能做出今日之事,陈三大约已经怀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心思。他祈盼看到的画面,必定包括他的愤怒、无力、理智丢失、惶惶不安……
用兵之道,从来攻心为上。姬珣又如何会不知。
关节泛白的左手被负至身后,他按下万般心绪,舒出一口气,抬眸迎向陈三的注视。
许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过平静,两眼太过无波无澜,对视片刻,陈三剑眉上挑,眼底倏而掠过一丝不耐。
“舍然大喜,鸥鸟忘机……”
他拂袖起身,一边在桌后来回踱步,一边抬眼打量被五花大绑的两人,说出口的话似叹又似怜:“靡音族人,真真无趣。”
而今敌在暗,我在明,舍然亭上下皆为陈三所有,要打破他的计划,或许只有出其不意一途……姬珣心思陡然,思量片刻,沉声应道:“昔年在子虚谷,令堂当真是殁于旧疾复发?”
陈三闲走慢踱的步调微微一顿,设想中的惊愕或失措却并未出现,他陡然回眸,剑眉挑起,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世子爷以为如何?若非寻常病殁……”
唇角微微勾起,看清姬珣眼里隐含试探的目光,陈三脸上倏而泛出促狭的笑意,旋即垂敛下目光,一边轻敛衣袂,一边走向他道:“莫不是……那泓掺了南疆北域百来种奇毒、圣女每日都要泡上两三个时辰的冷泉,被她当作寻常治伤寒的药,误饮了下去?”
陈三眼里笑意愈盛,盯着姬珣,一字一顿道:“莫非她当真这般愚蠢,是药是毒都分不清?”
松涛狂啸,云海翻涌。
不仅南宁众人,连陈三自己带来的人都为他的大逆不道瞪大了双眼,似不敢相信耳所闻。
“令堂生身之恩,云长老教养之恩,”姬珣目光骤沉,冷然道,“此便是你的报答?”
“报答?”陈三上前两步,嘴角扯出夸张的弧度,眼里冒着矍铄的光,扬声道,“若非他两人……”
“若非他两人,”姬珣神情一顿,打断他道,“自出生之日起,你便是酉王之后、三公子代峦,而非商贾之裔,东颍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