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丞相府的奴仆们,麻溜儿地将朱漆光亮的碗盘筷勺从几案上清走,退下时还不忘把厚重的房门关严,独留用过早膳的李斯一人继续在书房里批阅公牍。
最重要的文件,口耳相传显得不够正式,必须仍以文书的形式呈现。
书房里静得出奇,唯一能听到的滴答声,来自屋外院子里那台用流水推动计时的“西域水运钟”。
忽然,一个声音轻声道:“ 李大人!李大人!”
李斯一抬头,见郎中令王凤正正襟危坐在地板上!
跟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袍的左丞相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瞥了一眼,李斯继续低头阅读,漫不经心道:“王大人何事?”
王凤鞠躬道:“传旨,阁下须在午正三刻前下到阿房宫工地,有郎官接应。下官拨铃丞相府已有半晌,此时方通。”
李斯停笔,低着阴沉的脸庞:“要我下去作甚?”
“昨夜,‘丰亨之业’大有突破,”王凤回道,“圣上要亲自试车。公卿及诸公子皆须见证。”
停顿片刻,李斯问:“除太子外,余人都会出席吗?”
“奉常大人忙于准备岁首的祭祀,”王凤答道,“少公子胡亥偶感风寒,特命其师傅赵高代为前往。其余要员,都已到齐了。”
李斯放笔,保持跪坐姿态,转向突访的使者,弯腰作揖:“有劳郎中令大人。本府即刻动身。”
从李斯的角度, 能够看到王凤头顶的簪子,刚刚抵到其身后五斗橱的最下层抽屉。
说话的中书令,其实是一团微缩的虚影,悬浮在地板上一盏绿光圆盘上方。
摇曳着,访客还礼,然后就消逝不见了。
凹面碟子不再发亮,蜕为一枚普普通通的玉璧。
李斯离开席子,登上木屐,推门而出,进到轩敞的主厅,一边由助手穿衣打扮,一边语速飞快地给他们布置任务。
上午的阳光,穿透南面的镂空门板,涂抹着主厅背面单色调的大秦帝国版图。
仅仅在一轮年岁之前,这张地图还需要用四种颜色分出至少七块儿;但如今,华夏的万邦已经被秦始皇帝熔铸为一了。
院子里的西域水运钟又转了半个时辰,故楚上蔡人李斯终于收拾停当。
他把杂着白茬的灰发全都盘在头顶,扎成一个硕大的发髻,用一只巍峨的木冠罩住,又用一枚修长的玉簪固定起来。
忽然想起了什么,左丞相转身回到书房,从席子上拾起那枚凹面的玉璧,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五斗橱的中间抽屉,将碟子小心放入其中,又从中取出一只同样翠绿的半圆环,然后仔细锁好了抽屉。
那枚碧绿半环碰到了人手指,便闪烁了几下亮光。
接着,李斯将它绕在耳郭后部,此物就像活了一样,自动变形,紧紧裹紧了耳郭。
准备就绪,李斯出了书房,出了正厅,走过院子,登上了备好的马车,还不忘转身吩咐助手说:“遇到急事,‘拨铃’于我!”
左丞相出行,不仅坐车,还要有车队。
疾驰在最前面的,是一辆战车,车厢只有光秃秃的木框架,由一位披甲带剑的御者驾驶,前横木上还挂着一只强弩。
而李斯大人自己乘坐的,则是一辆“安车”。车厢宽敞舒适,一对车轮外面也包裹了蒲草,行驶平稳。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全都由驷马牵引,表明坐车的只能是“三公”:丞相、太尉或御史大夫。
不过,咸阳百姓是没有机会亲眼辨识马车的级别。
因为两辆车并没有跟民车同行,而是行驶在专门的“复道”上面:
路基用夯土垫成一人多高,看上去像是平路上“复出”了一条新路。
这些封闭的复道纵横成网,把散布在咸阳内外的帝国设施全都连接起来,供官家的车骑快速往来于楼台馆所之间。
复道与民道的交汇处,后者便从前者的开洞通过,既并行不悖,又保持了皇家的神秘威严。
很快,丞相车马离开了并没有城墙围绕的咸阳城,来到了静静流淌的渭河边。
吃水极深的驳船排成漫长的一字,在多跨横桥的主桥洞下穿过,一如在复道下穿行的民道。
过了渭水,战车和安车重新上了高架复道。
阳光一下子暗淡下来,气温也凉爽了很多,因为这里是秦岭山脉的阴面。
复道最终并入了一方在建的巨大夯土基座,前无古人的阿房宫即将耸立其上,帝国的新都城也要环之崛起。
秦朝之前的宫殿不仅狭小,而且分散分布,实在与大一统帝国的气象不相符。
阵阵秋风,掀起工地的沙尘,但丝毫不能慰藉烈日下劳作的成群刑徒。
驷马马车驶来时,监工们便挥起鞭子,让赤.裸上身的奴工低下头,背对下车的贵人。
但是李斯的目光完全聚焦在基台中部墙根处的异物。
那是由无数道金黄色长条交结而成的结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