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从没有像今晚那样跟儿子说了这么多话。
终于困了,老爷子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在恒儿搀扶下重新躺下,闭目睡去。
刘恒帮父亲盖好被子,拉上了卧房黄石灯的百叶。
当人工照明暗淡下去,窗外一轮满月就将如霜的冷光倾洒进室内来了。
西方之人大量涌入气象一新的大秦帝国,各民族的生产技术得以融会贯通,又借着大秦独有的各式机械,让已有的产品迅速迭代。
过去东西方都有烧制玻璃的工艺,但烧出来的玻璃制品往往十分浑浊;只能透光,并不透明,故而多用在装饰、首饰和制作杯盘,而非镶嵌在窗框上,制成玻璃窗。
那时玻璃器的透光度,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名只有光感而无视力的残障人士。
但在今天的大秦,玻璃工匠能够使用机械,进行高速的离心旋转和大力的均匀搅拌,从而滤去原料中的全部杂质。
烧出来的玻璃也就变的无比清澈,而为了起到强化作用,玻璃片往往加厚。
总之,能在晚上凝视床前明月光而不被风吹,这是上一辈人完全无法想象的。
刘邦年轻时候,房屋和车厢的窗户要么是一块不透光的木板,要么用雪白的布或绸糊住万字纹或十字纹的窗格,能稍微透点亮。
望着窗外的夜色,刘恒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这是一个何等光怪陆离的世界啊!”他默默感慨,“母亲费解的遗言,把我引向狂叟奇谲的画卷。它极有可能描绘了我们这个‘地球’鲜为人知的冥古往事!”
“恐怕,”他继续想,“画幅里的奇异至今还在延续:那邪恶帝国不可能的反击,那拯救弱小与正义的神奇巨墙,那反常的天气,那上升的海面,那一夜冒出的超凡机器……一切都作何解释?”
盯着地图上如人鳐长尾一般蜿蜒入海的齐国半岛,男孩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对现实的无解,源于对过去的无知。但神墙之内把自己活成传奇的那些人,必定有知!父亲刚说,缔造大公国的是叔孙通博士及其同僚。这些人曾是始皇帝的顾问和参谋,必定接触过军机枢密——只要我能亲口问他们!”
刘恒继续在心里分析:“我的抛网和鱼线加起来长达十几仞。那天在巨墙脚下,被网住的鱼群高速成直角地冲入墙中的孔洞。父亲说息壁宽不到十步,那么墙体必定已被洞穿,可以让我游到墙对面了!”
窗外,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
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啼了一声响鸣,惊醒了冥思中的刘恒。
见父亲仍在沉睡,恒儿便上前把了把父亲的脉搏——感到只有刺骨冰凉!
这个一生之内以平民之身站到时代的风口浪尖、然后又退回平庸的极为复杂的人,已经放弃了他无法理解的世界。
被叫醒来,六十一岁的吕夫人对丧偶表现得十分平静,一如刘元、刘盈看待他俩的丧父。
一长三少,协力从杂物间搬出刘邦二十年前为自己准备的棺材。
然后,依照逝者生前遗愿,从墙壁下取下布制的大秦版图,充当裹尸布。
入殓后,就把棺椁停在了酒馆大堂。
审食其又来帮忙。
刘恒观察着这位审叔:三年过去了,他比上次为薄夫人打理丧事时要显老许多,甚至很难被称为帅大叔了。
一家人操持做饭,办起了流水席。
各家各户,除了不知所踪的凶手英布,几乎都来为“御龙将军”送行,随上几德拉克马不等的白包。
当然,每家来一人吊唁即可。
因为,当年跟着刘邦反秦的老一辈已经凋零殆尽,而出生在秦三世治下的新生代基本早已离开这岛外之岛,说着通用希腊语,到灯红酒绿的各个“波利斯”逍遥去了。
恐怕只有大秦帝国严苛的连坐制度,才让继续藏在渔村的前起义者们,免于被晚辈举报的命运。
前来见刘邦最后一面的,多是生于反秦起义期间、穿着开裆裤就跟着爹妈逃到海岛、从小到大听遍了刘邦曾经伟业、现在已经步入中年的中生代们。
跟审食其与刘恒一样,他们大多上过希腊文学校,在县城和大都市在有过或长或段的生活经历,但最终选择留起发髻、换上楚衣,回到这东海上的世外之所,过着与这个世界井水不犯河水的散淡日子。
之所以来与屠龙将军告别,是因为他代表着他们今生注定无法完成的抗争。
……
流水席办了三天,就抬榇出殡了。
为了不耽误白天的劳作,葬礼在入夜后举行。
当时的场面仍然热烈,村民们高举着火把,将从刘家到公共墓地的一小段山路照得通明,完全媲美被黄石路灯点缀的都市街道。
按逝者生前遗愿,在森然的柳编巫字之下,刘邦被埋葬在萧何墓旁。
一块木牌简单写道:“刘邦,沛人,号御龙将军”。
这对逃犯来说是高调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