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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周转一天一夜,施嘉莉又回到邬城。回来后才发现,邬城的家里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有浴缸、有地板、有抽水马桶、有柔软舒适的床垫。那天晚上,家里的餐食极为丰盛,且满桌都是上海菜。施承良道,这是专为她接风洗尘设的。
施嘉莉将心里的不快活抛到一边,回到家便泡了个澡,换上一身清凉的洋白纱背心与短袴,倚靠在施承良身边撒娇道:“爸爸,这些天我好想念您啊!”
“究竟是想念我,还是想念这元宝肉呢?”施承良指着餐桌笑问。
嘉莉格格一笑:“我的心比较想念您,我的胃比较想念元宝肉。”
“鬼丫头。”施承良抖着八字胡,眯着眼睛笑开了。
施嘉莉坐回餐桌前,与施承良一同用餐,眉飞色舞地讲起这些天她在清水镇的见闻。为了说得有趣,她口吻一惊一乍的,施承良也不管教她,只配合听着,餐厅里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施嘉莉没有理由不受宠。只是她的母亲总期盼她成为一名淑女,时刻保持姣好的容貌,纤细的身段,高贵的涵养。施承良则不然,他甚少约束她,由着她的天性。因此,施嘉莉与父亲的关系更亲密一些,这在她的朋友、同学间都是十分少见的,旁人总是依赖母亲多些。
说起来,嘉莉有些惧怕她的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母亲脸上那片黑痣的原因。
母亲姓凌,那片黑痣是自出生起便覆在脸上的。据说阿婆生她时,见她模样,惊惧得几乎要昏过去。阿公也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差点要将刚出生的她溺死。可阿婆与阿公是表兄妹的结合,先前有过三个孩子,都夭折了,若这一个再没了,以后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便狠狠心,将她留下了。
阿婆阿公为母亲取名,用了一个“瑜”字,希望她脸虽有瑕,仍为美玉。
阿公是最早开办实业的那批人之一,在母亲成年时,已积攒下不少家业,便决定为母亲招婿。阿公看中了当时还在读书的施承良。施承良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在上海南洋公学念书,作风俭朴,无父无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阿公便资助施承良去德国留学,待他完成学业归国后,让他与母亲结了婚,后来把自己一手创办的钢铁厂也交给了他。
母亲与父亲婚后三个月,便有了嘉莉。当时人人都在担忧,怕嘉莉像她母亲。当小婴儿被从产房里抱出来的那一刻,人人又都松了一口气:脸庞光洁干净,眉眼随她父亲。
嘉莉小的时候,淘气躲在角落里玩,便听见过佣人在背后嚼舌根。一个新来的厨房丫头见过母亲后,捂着嘴惊道:“好好的富家太太,怎么这副模样,竟连我们这些下人都不如呢!”另一年纪大些的佣人便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当初是亲眼见过的,太太生了小姐,第一次给小姐喂奶,小姐吓得直哭,怎么也不肯吃,只得交给奶妈喂了。都说‘儿不嫌母丑’,这可是连亲生的都嫌弃呢!”
当时嘉莉年纪虽小,却也觉得羞愧!她怎么能嫌弃自己的母亲呢?她泪眼汪汪地去找施承良,将佣人说过的话告诉他,不出几日,那几个佣人便被管家辞退了。
自此,嘉莉便很崇拜父亲,他懂得爱护她,也懂得爱护母亲。直至今日,嘉莉依旧觉得施承良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好企业家。他身上没有太多酒色财气,即便到了中年,身材相貌不如从前,却还是带着一股文气,因此,商报上曾称赞他是“真正的儒商”。如他这般身家的人,不论妻子相貌如何,身边总是养着许多情妇,施承良却没有。他和母亲,是真正的相敬如宾,嘉莉未从见过他对母亲发脾气,更遑论用相貌羞辱母亲。若说这位父亲有什么缺点,对嘉莉来说,就是他十分疼爱自己的侄儿施嘉隽。不过说到底,嘉莉也能理解,施承良父母早逝,是他兄长将他拉扯长大,后来他兄长染上鸦片,把自己抽死了,那么施承良不能不肩负起养育侄儿的责任。
晚饭过后,施嘉莉问施承良母亲具体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施承良歉疚笑道:“这几日我都忙糊涂了,具体是一周后还两周后我也记不清了,你去问你覃伯罢。”
覃伯便是家里的老管家。
嘉莉去问覃伯,覃伯说还有两周。嘉莉放下心来,她在乡下这些日子,过得相当自在,从未管过自己的脸,每日洗脸也只是捞两把清水随便洗了,估计皮肤已经变得粗糙,她要在母亲回来之前好好养一养,免得母亲又要说她。
不出两日,施承良也去外地出差了。家中只剩施嘉莉一个,她便无法无天,差人买来许多消遣读物,诸如《玉梨魂》这样的小说,或是《礼拜六》之类的刊物。看书中才子佳人缠缠绵绵,她眼前便浮起方峪祺的影子。她恨死他了,一点都不愿想起他,可他的影子还是那样清晰明澈,甚至她能看清他微微扇动的眼睫……她真的恨死他了!
施承良此次出差走了许久,母亲从日本回来时,他还在外地。施嘉莉换上一件俏皮的小洋裙,扬着一张水灵灵的脸去大门外迎接母亲。汽车在洋房前的柏油山道上停下,佣人上前打开车门,母亲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