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的人呢,受的苦也不比死去的人少。他们要忍受病痛折磨,要眼睁睁看着血脉至亲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临终含泪托孤的不在少数,懵懂孩童从阿娘这里,到了伯伯家,之后是舅舅家,再之后,就是相熟的邻居家。直到实在没有人可以托付,便把他交给一个好心的同路人,让孩子认个干亲。
小小孩童在不知事的年纪,便早早知晓了死亡的含义。从刚开始的不舍哭闹,到沉默着紧抓不放,最后闷声顺从地等待着大人们的安排。
病坊就像是个张开嘴的深渊巨兽,慢慢吞噬蚕食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就连怀夕也没能逃过。
她好累,真的好累。
她自诩医者,看淡了生离死别,可真正临到眼前,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离去,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们明明那么信任她,可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张阿嬷是病坊中第一个去往往生的人。弥留之际,她对怀夕说,她不怪怀夕,只怪自己命不好。她少时丧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将将入土之时,她连棺材都为自己备好了,又遭了水灾,如今又是疫病。这都是老天薄待了她,不关怀夕的事。
张阿嬷走后,怀夕在屋里枯坐了整整一夜,她想不明白,张阿嬷怎么就不怪她呢?
石头也说不怪她。石头,便是那个说怀夕脸上红斑是仙人记号的男孩,他也染了病。
那天,他躺在他娘怀里,奄奄一息,见了怀夕,忽然说想吃糖。可这病坊中,哪来的糖?怀夕无法,只能拿了片甘草,让他含在嘴里。他笑了笑,说了句“好甜呐”,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娘悲恸不已,哭着说自己食言,之前答应给他买的甜糕一直都没买,让他走了也不安心。怀夕默默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除了他们,还有活泼开朗的昭妹、温柔体贴的林姨、热情憨厚的张叔、博学睿智的姜翁……他们都是极好极好的人,可都被永远留在了这个夏天,留在这个荒凉的小村子里。
他们都说不怪她,可又怎么可能不怪她?至少,她知道,活着的人在怪她。
他们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有的,已经熄灭了,瞳仁黑洞洞的,里面没有一点情绪,只剩下麻木。
怀夕终于明白,当年她学成出师后,扬言要济世救尽天下人,师父为何笑而不语,直呼小儿无畏。病在身上,药石可医,病在心上,唯有自渡。
她只有治病的本事,可如今就连这点本事都不管用了,又怎么渡人?她渡不了旁人,就连自己,也是难。
难道,就此认命么?
怀夕垂眼,看着手中的栀子花,两指稍稍用力一捻它的茎,花朵便兀自转了起来,煞是好看。这里一切都是灰扑扑的,唯有它,白生生的,与这里格格不入,却散发着一股蓬勃的生气。
怀夕忽然生出一股不服输的心劲儿来。不,她不认命!
她方至桃李之年,还有大好时光,才不要在这破败荒凉的小村庄里,籍籍无名、碌碌无为地死去。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很多风景未赏,更重要的是,她还没跟那人说过“喜欢”。
况且,她还肩负着全坊,共计九十五人生的希望,她决不认命!
怀夕的目光坚定了几分,身上忽然又有了气力。
“未结黄金子,先开白玉花。黄金子,白玉花,栀子花,栀子……”怀夕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花,喃喃念着,忽然她动作一顿,眼前一亮——
之前她怎么没想到呢,栀子花也可入药,润肺止咳,正好对她的病症!
怀夕立即取来纸笔,思索片刻,又写下一个改良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