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敢在扶术面前直言说的,只有归遇一人。
扶术眸中不免更显深沉。
他必须得承认,论谈起话来的直来直去,与无需将一切摊明了说的默契,归遇当真是满朝文武中最得他心的一个。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他也不例外。
可惜了,声名太盛,不防不行。
少顷,扶术眉峰轻挑,“这么说来,倒是朕让你那么做的了?”
话音未落,却忽地变了脸色,“你可知你此举会搅得多少人夜不能寐?兵马司都指挥、巡城御史、大理寺卿乃至兵部刑部上上下下......真要算起来谁没给纪允平行过方便?谁能脱得净干系?”
一声响过一声,扶术怒而拍桌,“臣心不稳,乃是朝堂大忌!你说说你,行事向来稳重,怎么就在如此大事上这样草率!”
天家“动怒”,照理人人惧怕,但归遇听着却只觉得可笑。
只因他看得清楚,如若扶术当真恼他擅自做主,根本不会给他看莫怀光的奏折,再往前些,那本由通政使司上报的密函,也完全没必要交到三法司手中详查。
无非是扶术本就意欲除掉汝阳王却苦恼缺了趁手的矛与盾,而他恰在此时送上了门。
或者说,一切本就是注定,管他过程曲折起伏,终要归同于一。
不管有没有应陆无缄的邀约,也不管有没有送去那枚腰牌,纪允平这桩麻烦事,他注定躲不开。
倒是难为这位一惯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演这样一出情绪外露的戏码。
也难怪杨奂宁先前殷勤,原来主仆两个早就计划好了要唱这红黑脸。
看来这棵正面对上纪允平的招风树,他是非做不可了。
不知为何,归遇突然又想起了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的姑娘。
今早纪允平甚至不曾应卯,估摸着昨夜里绪言的药下得猛了些,等他宿醉醒来也会浑身困乏无力,没心思再想旁的。
她应该能应付。
莫名心下一宽,随即惊觉自己竟然在御前走神,剑眉不觉稍紧。
眼前扶术还在等他回应,归遇长睫低垂,澹然道:“是臣考虑不周。”
所幸扶术也在想自己的事,没太在意他的神情转变。
见他认下,面色稍霁。
继而放低姿态,几分真诚道:“朕并非不知大尧臣民苦汝阳王久矣,只是你也知道,朕的身份继位本就遭人非议,再者朕登基尚不长久,根基不稳,并不适合再掀波澜。”
归遇听着他刻意的交心之语,目光落在殿前第九级台阶上,略微渺然。
像在听着,又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扶术道:“眼下前朝后宫渐趋平稳,朕又有了你与莫卿这样的忠臣良将,或许的确是时候整肃不正之风了。”
这句说完,他蓦地正色:“靖国公何在?”
称的是象征归家世代荣耀的靖国公头衔,而非他都督府左都督的官职。
走神的归遇神色一冽,瞬间清醒。
回以军礼:“臣在。”
“此事牵涉甚广,影响恶劣,”扶术看了眼早先备好的两块写有“扶”字的令牌,取其一走到归遇面前,“朕现将汝阳王诸事并案,全权交由你主理,其间在京上成卫两千人尽数听你调配。务必查明真相,还天下以公道!”
归遇双手接过令牌,点头称:“臣领命。”
许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容易,扶术停顿一瞬。
片刻,一张深沉的脸透出些轻松来,亲手把归遇扶了起来。
背手回到御座上坐下,途中有兴话家常般:“朕也算你的半个兄长,往后没有外人时不必多礼。”
这话,归遇自然不会蠢到当真,一笑置之。
稍是静默,扶术再开口却问起:“你兄长他走了多久了?”
话题转得生硬,归遇顿了顿才道:“八年。”
“八年......”扶术倒是自在,面露些些怅惘,森重的帝王威严散尽,仿佛只见高处不胜寒的孤寂,“颂和都走了八年了,这八年里,朕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归遇眸子一沉,没接话。
先道明帝的祖母乃是归氏女,道明帝幼年养在祖母膝下,祖孙两个十分亲近,故而先帝在时归家与皇族扶家的关系,其实远比现在要紧密许多。
归逶与扶术年纪相差不大,学玩都在一处,又各自聪慧,自然惺惺相惜。
归遇记忆中,他们两人也的确是要好的。
可观登基后的扶术对他亲近有之防备更甚的态度,不由想倘若兄长没出意外而承了归家,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还能有几分像从前?
长兄祭日从未见他有过片刻缅怀,现在在他跟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难免心下讥讽。
“朕与颂和相识那会儿,你才有......这么点高,”扶术还在说着,往自己腿边比了比,袖口金龙一晃而过,与记忆中许多年前他摇中的那支糖人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