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酒肆靠近长街一侧就响起喧哗声,不少人都从座上起身,挤在迎街的窗前,跑堂的也将毛巾一甩,站在店内高处,眯着眼眺望。
自长街拐角处转出一顶四人抬的官轿,无家门徽记,轿顶四周坠着珠帘,前后在棉围子外又罩了层薄纱,轿围甚大,粗略看可供一成年男子躺卧于内。
“这是哪位贵人?”酒肆二楼议论纷纷,不少口舌快的已编出数个版本,又有方才跑马归来的,同左右言称将才路过此轿,是从北门进城的,难不成是突厥来使?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个百姓立时高声嚷起来,痛骂突厥杀汉人众,使者有何脸面进城,有激动的更是探到窗前向下唾去,引得上上下下一片嘈杂。
万冬青观宋照岄不动如山,并不理会周遭,想来她定是知晓内情,悄声问道,“娘子早知此事?”
宋照岄思量着一两日内此事必将传遍全城,也不打马虎眼,当即如实相告,“来的是突厥那边的日逐王,几日前就先递了信给季将军,称此战突厥损失惨重,人马皆亡,粮草尽失,特派日逐王前来求和,突厥愿还回忻州一地,以换今冬的钱粮。”
“季将军答应了?”万冬青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宋照岄,等一个答案。
“不曾,但也不曾拒绝”,宋照岄瞟了一眼窗前聚集的人们,“此事还需细细商议,三两句是定不下来的,一则,若胜了仗还要送与钱粮,恐百姓们难以接受,二则,忻州以北尽是平原,无险可守,即便今日还了,来日突厥南下照旧轻而易举。”
“娘子远见,奴不懂军事,只是看众人义愤填膺,此事轻言答应也不好平息众怒”万冬青点头附和,见窗前依旧在惊叹那官轿的奢华,亦好奇道,“这日逐王在突厥诸部中可是地位极高?奴行走多年却未曾听说过。”
“你当是谁?”宋照岄嘲讽一笑,凑近万冬青轻声道,“这日逐王乃是原岚州司马佟烨。”
万冬青不知尚举与佟烨私下同高家卖粮一事,可原大晋官员摇身一变为突厥王爵,想也知道是通敌叛国,她一时间话都说得有些磕绊,“那他……他这可是死罪!就这么大摇大摆回来?猖狂无耻至极!”
实则,自收到信宋照岄便猜测,佟烨是突厥的一颗弃子。
原本突厥提前部署甚多,寄希望于岚州一胜,甚至顺势拿下太原,打得大晋元气大伤,数年之内都要低头纳贡,可被季息以疾风之势击溃,不仅岚州功亏一篑,更是损兵折将,突厥大可汗必然震怒,重罚各军,早先提供信息,后又逃亡至突厥的大晋人佟烨便首当其冲。
此外,突厥现下意欲求和,于突厥已没有任何作用的佟烨便是第一件赔礼,今日还刻意令佟烨高调进城,恰如宋照岄所想,这无非是为了引起众怒,待真相揭开时,遭万民唾弃,群起攻之,不得好死。
宋照岄不欲在此事上多言,终策未定,平白添些流言,见轿辇已拐出街角,她便又提起方才未尽的话头,问及万冬青孤身一人如何走南闯北,身为女子可有不便,旁人风言风语可曾放在心上。
“若说没有,娘子定然也是不信的,可奴也不能因这些就自捆手脚”,万冬青瞧着宋照岄的烟眉凤目,叹道,“不怕娘子嘲笑,奴本就是流离之人,不及娘子博学多才,所能倚仗的无非这份豁出一切的胆气和左右逢源的口才,没那么多值得顾惜的,况且奴凭本事挣傍身钱,立身正不惧他们嚼舌,是辛苦些,但也自在,总好过那些背恩忘义,摇尾乞怜的软骨头。”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万冬青朝窗外撇撇嘴,不屑得很。
“与娘子比,也不怕折煞了他!”宋照岄以茶代酒,又敬万娘子一杯,“娘子切不可妄自菲薄,在我这里,娘子才是真君子,比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不知高到哪里去!”
万冬青连连推手,“娘子莫取笑奴,不过是胡咧几句罢了,怎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宋照岄眼底微红,语气却极认真,“娘子不知,前日季将军与我抛了道难题,他邀我出任军中一官职”,一言未尽万冬青便叹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旁人羡慕都来不及,宋照岄苦笑道,“可我当下便想回绝他”,对着万娘子不解的眼神,她接着道,“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在军中任职,没等他人说什么,我自己先怯了,且往日有父母在身前,不论好坏,外事都替我挡了,如今真要出任,心内还是不安稳。”
“那大抵是奴独自一人惯了,凡事若奴自己不争取,定无人替奴想着,哪管什么女子男子,只要能立身挣钱,奴都乐意一试”,万冬青摸不准宋照岄的心思,不知该不该劝,只说了自己的念头。
宋照岄看万冬青的眼神里带着欣赏,酒肆光线并不明亮,可万冬青身上却似熠熠生光,她笑道,“正是见了娘子,我才下定了决心,不管旁人说什么,先接了再论长短。”
“如此便对了,说句不好听的,娘子莫放在心上,我们都曾受父母亲人的爱护,可这种爱护难永久,终有一日还是要独自面对,当然也有幸运的,父母的庇佑接着夫君的庇佑,一生免惊免苦,奴原先羡慕得紧,可到今日,心下也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