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来的海珠,被薄夫人拿到县城卖掉,换回来的就是秦三世颁发的“新币”。
曾经,祖龙将六国奇形怪状的货币统一为大秦的孔方钱。如今,大秦向世界敞开大门,也需要全新的钱币顺应新形势、彰显新气象。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母子俩靠在山顶的树荫下休息。
上午在海边采集时,薄夫人开玩笑地支付给恒儿一枚银币,现在被乘凉的他把玩在手中细细端详。
这是一“德拉克马”,秦三世帝国的基本货币单位,一名普工每天能挣五到十个德拉克马。
一德拉克马银币等于六个“奥卜尔”铜币,而一百德拉克马则可以换成一“迈纳”的金币,全都是机械冲压而成的完美圆形,而非始皇帝时代烧煤高温融化贵金属倒入模具后冷却铸造出来的“铸币”,也不是不会使用煤炭的其他国家靠工匠一凿一凿手工锻造出来的“锻币”。
刘恒凝眉注视着的,是大秦新币上面那些曲里拐弯的符号,跟薄夫人用树枝在沙地上一笔一划教给他认识的方块字完全是两回事。
“那是希腊字母组成的希腊文!”
不知何时醒来的薄夫人一声轻语,把冥思苦想的刘恒着实吓了一跳。
“哦哦,”刘恒恍然道,“咱们房契、地契、卖酒执照全都在小篆和隶书上面加注了这种文字。”
“所以,”母亲看着儿子,“你想学习希腊文吗?”
恒儿看着手中银币上那异样的字符,显然望而却步。
“如果,”薄夫人继续看向爱子,“你想有朝一日走出这个海村、到更广阔世界闯荡,那就必须掌握外族通用的语文。毕竟,咱们老祖宗在数千年独立发展中形成的语言文字,对于外邦人来说太难太难了。”
刘恒抬头看向母亲满怀期许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一句古老的楚国谚语。
“山不见我, 我自见山,”他若有所思道,“山不向我, 我自向山!”
……
刘恒十三岁,薄夫人终于攒够了钱,送他入县里面最好的希腊文学校读书。
母子俩特意打扮了一番。
薄夫人还戴上了那串用颗颗饱满的自留珍珠穿成的项链,并配上了一袭希腊式的连衣裙。
那一头黑直发披在后背,然后将发梢打成结,塑造出一种间距奔放与内敛的叠加态,旧日楚地女性的典型发式。
盛装的娘俩从与酒馆一墙之隔的家宅出来,下坡往岸边走去。
房子都是刘家逃到岛上之后在半山腰木棚基础上扩建的。
双峰小岛的内岸,全村的舢板就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沙滩。
各家各户都在渔舟上做了标记,不会认错,偷走也没有意义——村人各个都是朝廷要犯,低调还来不及呢。
正好有个村民正在修理渔网,薄夫人便上前商量搭船事宜,恒儿愣愣地站在后面。
“吕大哥,”她嘴甜地开口了,“俺娘俩坐你船去县城行不?”
渔夫抬起头。
只见他满头白发、皱纹纵横,年纪怎么说也要六十往上。
偏僻的海岛攒不下养老钱,就只能活到老、干到老了。
老者名叫吕马童,三十年前遍及全国的反秦起义中,从项羽阵营跳到了刘邦麾下,之后也一同逃到了这岛外之岛,躲藏至今。
“行啊!”吕马童很爽快。
薄夫人笑道:“那价钱还是一人一个奥卜尔吧!”
薄夫人从荷包里摸出两个铜板,递给吕马童。
老渔夫没有收,道:“要是我原本不打算出海,那么收两条鱼的船费还行。但今天无非是稍微绕一下路的事情,就不要收钱了。”
“那也好,”薄夫人也没再客气,“下次大哥来喝酒,就算我的吧!”
吕马童补好了渔网,便跟刘恒一起把舢板从沙滩推进水中。
老头子老当益壮,一把将尬笑着的薄夫人抱上船,然后就摇橹启航了。
很快,小舟远离了双峰小岛,驶过了郁郁葱葱的西岛,最终停靠在了渔码头。
所谓的渔码头,不过是漫长海堤上一处自发形成的渔舟停靠点。
像吕马童这样的渔夫,捕来了海鲜,可以马上靠岸销售,于是就在附近形成了一处鱼市,商贾辐辏,热闹不已。
下了船,道了别,从港口慢悠悠步行,就进到了旧名“朐县”的库斯城。
就这样,懵懂的少年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县城里不仅有黑瓦重檐庑殿顶或悬山顶的中式民居,更多的是随处可见立柱门廊或者合围成院的希腊式房屋。
街道上一小半的居民都是别样相貌的外邦移民。
耳边传来的乐曲也不是琴瑟和鸣,而是用竖琴和双簧管奏出的异音;摊位和酒肆里很少见到中原传统的葵羹和麦饭,而是远远就散发出刺鼻的乳酪味儿。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跟着操着蹩脚通用语的母亲,刘恒将会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