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青青脑袋一偏,余光瞟见陈衍神色淡淡,像在听他们讲话,又像是在出神想别的什么,忍不住拿胳膊肘捅他一下,“哎,你见过广陵王世子么?”
陈衍回过神来看她一眼,“藩王世子岂是谁都能见到的?”
“等闲人自然见不到,”青青却不信,“可你不是......”
她想说陈衍非富即贵,不像等闲百姓,但看一眼赶车老丈的背影,到底咽下没说,只冲陈衍挑一下眉,示意他自己领会。
陈衍果然意会,却不答反问,“你这样关心他?”
青青睁大眼睛,“他的名声都能止江南小儿夜啼了,难道还不许我们平头百姓好奇?”
“不过他也算帮过我。”
她话锋一转,陈衍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有些意外,青青看一眼前头的老丈,凑到他近处压低声音,“婆婆去世后,村里的里长原想逼我嫁给他孙子,我骗他说婆婆有门远亲在广陵王府当差,打定主意要把我送进世子后院做侍妾,才吓得他打消念头。”
提起这事,她忍不住笑起来,“你没瞧见里长当时的神色,活像只受了惊的老王八!”
她自觉这是自个儿聪慧机智,化危机于无形,然而陈衍却眼神古怪地打量她一眼,半晌没有说话。
青青莫名从中品出一点嫌弃的意思,“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这样的姿色,难道还委屈他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好色之徒......”
陈衍未答她,忽然扬声唤,“老丈,你知道广陵王世子有一房爱妾吗?”
“咦?这倒没听说过。”
乡下百姓最爱听这些高门大户的轶事,老丈忙掉过脸来看他,“能做世子的爱妾,岂不是仙女儿一样的人物?”
“非也,非也。”
陈衍的眼神还落在青青沾着泥巴的面上,戏谑道,“我未曾见过世子,倒瞧见过他那爱妾,说来老丈或许都不信,竟是个乡下丫头——”
这混账故意拿她讲的话来臊她!
老丈还在一旁啧啧称奇,青青不好发作,只能竭力瞪着陈衍,隔着泥巴都能看出气得双颊通红。
陈衍心底暗自好笑,小孤女虽说粗俗无礼,逗起来倒颇有趣味。尤其是这样不能反驳的时刻,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一副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样子,叫他想起家里豢养的几只狸奴。
只是狸奴牙尖爪利,不好逗弄得过分,他轻咳一声,三言两语引老丈扯到别的事上,再不谈广陵王府的是非了。
青青却还兀自生着闷气,想不通她不过贬一句广陵王世子,陈衍做什么就要来臊她?
脑袋里似有灵光闪过,一时却没抓住,她鼓着腮踢一下腿,又暗暗瞪向陈衍,想起这人带她同行正是为了假装好色之徒,总不能是两个好色纨绔惺惺相惜罢?
亏她还觉着陈衍此人虽说话难听,但遇到险境时还记得先托她一把,更不曾独自逃生,可见心肠其实不坏。
明明方才还说不认识什么世子......
动作倏然一顿,散乱的思绪终于被某根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青青眼神一变,盯着陈衍不放。
“怎么了?”
这目光几乎瞬间就被陈衍捕捉到,下意识眉心拧紧,狐疑地看她。
陈衍出身非富即贵,身边跟着个身手高强,能独自从数十名水匪中脱身的仆从,有人一路窥视他行踪,以至于需要自己帮他做戏,扮个货真价实的纨绔子弟。
还有那夜客栈里,他说想要他性命的人数不胜数,甚至对方不惜重金收买水匪劫船来取他性命,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哪会招惹来这么多仇敌?
以及一直被她忽略的,陈衍从未掩饰过的名姓。
陈氏是大姓,贵贱皆有,因此她从未多想,但有一支陈氏最为显贵,恐怕也是天下间树敌最多的,连远在京城的朱红宫墙内也有人忌惮不喜——
广陵王府。
青青盯着陈衍那张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英俊面孔,深觉自己是舒坦日子过成了习惯,这许多端倪摆在眼前竟全没看到:
江南几郡之内,还有谁会需要乔装易容来躲避追杀窥探,又有谁会这样费尽心思地遮掩,却仍躲不过敌人派来的杀手?
明明婆婆从前教导过她,一个人到底深浅如何,有时不在此人表现,而在于他有什么样的敌人。
“原来竟是我一叶障目……”
在陈衍的目光中,她终于轻轻叹声。
林间野路坎坷不平,牛车辘辘走在上面,晃晃悠悠。
青青漫不经心歪坐的身子终于挺直,她望着陈衍,以最标准不过的闺秀姿态行了一个礼,再不似先前的散漫做派。
赶车老丈还在一无所觉地甩着鞭子,黄牛时不时发出哞哞的声音。
车驾上,陈衍面上残存的轻松渐渐消失不见,只凝视着青青,一言不发。
半晌,他终于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