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今晚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先前那些落泪悲怆的噬心的,大多无声或隐忍,只有这次才是宣泄的,追忆过望、痛悲前事,声嘶力竭,要将心肝肺腑都倒出来一般的难以自抑。
裴玄素痛哭了很久,一直到听到前面脚步声,他才收敛住。
两人无意和大夫的家人交涉,裴玄素顷刻转身,沈星稍稍和对方寒暄两句也回病房了。
屋里,裴玄素表面已恢复平静,两人把门窗全阖上了,他们并不愿意大敞窗扇被旁人窥视。
外间打水盥洗进出房间走动说笑声,隔着半个小院似清似糊,屋里的炭盆被捅开,劣质木炭烧起来有烟,但屋里暖和起来。
裴玄素是个病人,两人遂打算早早熄灯睡觉。
裴玄素一身灰蓝细布直裰,外面罩了老大夫洗净的棉袍当罩衣,老大夫身量和他相去甚远,棉袍披着,并不能合衣躺下。
裴玄素等沈星转身的时候,他才扯开衣带,慢慢把罩衣脱下来,稍稍折叠放在小柜的顶上。
他身量颀长,腰肢笔挺,半披的长发用发带松松束在身后,未见记忆中那种冷艳摄人,反而俊逸萧疏的气质。
沈星半跪在床帐内,用柜子里的薄被给左右两边分出一条楚河汉界,这样两人都自在。
她放好薄被之后,微微侧身,小圆桌侧畔的那人身姿正好映入的眼帘。
他放好衣服后,沉默用铁钳子推着炭盆到床尾,更靠近沈星的位置。
沈星不禁咬了下唇。
——沈星其实并不是个自私的人,她吃软不吃硬,否则上辈子她就不会明明可以选择遁走,从此隐于田园市井安然过一辈子,却最后射出了那一箭。
她有点受不得旁人对她的好。
眼前的裴玄素,没有上辈子的冷厉强势,他衷心感激,甚至跪下叩首。
这是上辈子的沈星绝不敢想象的,高傲如裴玄素,绝境可以杀了他,却绝不可能让他折腰,更甭提下跪了,他的膝盖比生命比颈项还要硬百倍。
沈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裴玄素不是个腼腆少年,但他原来也不是一开始就冷厉刀枪不入的。
他是个会感恩,有情感,痛会流血,悲怆难抑痛哭失声的普通人,一个并不咄咄逼她、嘉言懿行的好男子。
他也有他如画美好充满希冀的过去。
和上辈子判若两人。
沈星觉得自己自私了,要知道裴玄素现在没有净身,和上辈子相比,危险系数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没净身,如今去过消巍坡一趟又有了替尸的主意,他……是不是从此去做个正常人更合适?
这个想法一生,沈星有点坐立不安,裴玄素扣上仔细生铁罩子,确定不会溅出火星,撑着床尾慢慢直起身。
沈星松开咬住的下唇,她小声说:“要不,你走吧,远走高飞,好好活着。”
终于说出口了,她心口沉甸甸的东西蓦地一松,沈星不让自己去想其他,她认真说:“你重新回去,会很危险的。要是露馅,就是欺君秽乱宫廷的罪名,要被凌迟处死的!”
说起凌迟,蓦想起裴玄素父亲当日情景,她忍不住紧张捏了捏拳。
裴玄素有些惊讶,抬头望去,只见娇小的小少女半跪回头,蚊帐是半旧的靛灰色,暗黄的油灯,她小小声,半张漂亮有婴儿肥的小脸沐在橙黄色的灯光里,暗橙橙的斗室,她像个坠落凡尘的仙女一样。
她的品格和心性,美好得像个仙女。
就连裴玄素,童年的、过去的,也曾有过一些不好的想法。
但在这个小小的陋室里,裴玄素第一次见到,萍水相逢,美好如斯的品格。
沈星还在说:“你以前当过官儿,户籍应该能弄到没问题吧,到时候离开东都,远走高飞,”她拿眼睛看他,“以你的本事,肯定能过好。”
她还在为他盘算着,裴玄素百感交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半晌,沈星见他没反应,用手轻轻推他一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裴玄素侧头,对上沈星一双如水的杏眼,他心中感激,思绪也不禁顺着沈星方才所说触了一下,却是惨然。
他不想给沈星过多的负能量,半晌哑声:“在外头即便能活,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当生命压上了沉甸甸的东西,苟活毫无意义。
此时此刻的裴玄素,根本毫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但他必须活着,因为他有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东西要做。
不复仇,毋宁死。
轻飘飘一道金策命,轻飘飘一个处决和一把刑刀,他的人生从此鲜血淋漓破碎不堪。
满腔悲愤喷薄而出,他怎可善罢甘休?!
就算用他的命填上,他也必须做些什么!!
沈星一下子没了声音,和面露恨色怆痛的裴玄素对视,后者双眸仍通红,垂睑挡住闪动的泪光,她也低头挪开了视线,心里长长吁了口气。
她不再说话了,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