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州,除了京畿地区,以及那些超规格的“府”以外,其他的无非是上中下三等。开元年间,共有四辅、六雄、十望、十紧、一百九十个上州、二十九个中州、一百八十九个下州。
户口低于两万五的就是下州,不设更低的下限。
所以渭州一直都是当之无愧的下州。
但实际上,下州的说法,只是朝廷很懒没有细分。这种情况跟60分及格线以下,有59分与0分是一个道理。
真要细分起来,有那种与中州擦边,人口两万出头的下州;也有那种仅仅数千户口,还比不上上州一个县人口的“下下州”!
而这个“上中下”的划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人口的迁徙,中州可能变成下州,下州也可能变成中州甚至上州。大唐官府每做一次户口普查,就会变动一次。
一个州内户口多少,乃是刺史考核的重要“硬标准”。要是在某人任期内,又无战乱,又无灾害,户口数不但没变多,反而越来越少了,那这个刺史还能落到好么?
负责考核的吏部也不睁眼瞎啊!
薛上童提的这个问题,是唐朝自开国以来就不能公开提的“人口流动”问题,也是个可以把普通人坑死的“不能说的秘密”。
根据路上的所见所闻,方重勇心领神会,但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询问道:“薛刺史何出此言啊。”
“自汉代以来,强兵皆出陇右。陇右四郡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的兵员。
可是自朝廷改长征健儿以来,家属皆迁徙到边镇。渭州自然也不能幸免,大量户口随着长征健儿迁徙到了西边的兰州,河州,临州,鄯州等地,在那边屯田。
而渭州损失的户口,朝廷也无法补齐,更是没有百姓愿意来渭州开荒。
现在渭州愿意耕种的百姓越来越少,而且朝廷还在这里开牧场放牧,整个渭州都快变成牧场了。
放牧不需要那么多人,户口会减少,那是显而易见的呀。”
薛上童不愧是“官宦世家”出身,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一番话就把所面临的困境说得一清二楚了。
本来,渭州地区平地少山地多,属于“亦耕亦牧”的地区,但是当地的地形,还是放牧更容易一些,只有想出政绩的官府才会鼓励农耕。
如果本地人口多,那么这里就必须在山坡上开“坡田”,这种田是梯田的前身,耕种效率远不如梯田。平地也不是没有,只是渭州这边平原面积只有10%不到。
哪些人会分到平地上的田,不言自明了。
如果本地人口少,那么这里就是游牧区,山坡是可以放牛放羊的,也很省事。只不过,放牧经济承载不了那么多的人口,多的人怎么办呢?他们是辛苦开荒坡田,还是去别处讨生活?
渭州就是两种经济模式都有,互相补充,某个阶段以某一种模式为主而已。
人多地少,就可以在山地开垦坡田,种植小麦与豆类。但是开垦这些山地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见效也很慢。如果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本地人宁可迁徙,去别处讨生活。
一个府兵改募兵,就彻底改变了渭州的经济生态。户口都迁徙到边镇了,手里贫瘠的山坡地也被本地豪强买走了,这些豪强可以转农耕为游牧,但其他小门小户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再加上朝廷也在这里开了牧场,专门为宫廷提供牛马羊都牲畜,更是挤压了自耕农变牧民的空间。本地户口不逃亡才是怪事呢,去长安当个织户也比在渭州耕田强啊!
这种情况,也不存在好或者不好的问题。好或者不好,都要看对谁而言。不谈对象只谈好坏,很多时候会得到错误的答案。
地方利益都是必须要服从国家整体利益的,渭州的变化对大唐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要另说,但对于薛上童而言绝对是坏事!
方重勇也很明白,假如将来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矿藏,那渭州就是矿业经济体系,啥也种不了,一切都要以矿业为主。
国家是最大的,其次是地方,最后是个人。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朝廷如果查渭州的户口,发现在薛上童的任上少了几千户,他们会不会觉得是薛上童的“暴政”导致的呢?
最起码一个“治理无方”是跑不掉了。
像薛上童他们这样的官宦世家,不勒索百姓就已经是业界良心了,又怎么可能忍得下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掉坑里?
他们想办法脱坑是必然。
方重勇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薛上童就是冲着自己身上监察御史的职务来的啊!方重勇这次出行带着僚属,让薛上童以为他方衙内是要在渭州拿刺史祭旗了!
其实方重勇就是个路过的,要是薛上童不出面迎接,他都未必会进渭州城!
“某会修书一封,对朝廷诸公禀明渭州的情况,御史中丞郑叔清与某还有几分交情。不过御史台的人听不听,那某就不能保证了。
本来,这次本官也只是途经渭州,最终还是要去鄯州募兵的。”